当前位置: > 纵情山水
灵源山风景区(明万历年间泉州七老同游和《山游吟稿》)
2023-06-27 10:58:01
Mars
186
来源:泉南文化

灵源山风景区。

灵源山

文/黄治权

庄国祯的朋友圈

大明万历二十六年【1】,户部右侍郎庄国祯丁忧回到泉州已经七年了【2】。这年他七十一岁,身体健康如昔。八月,炎暑渐消,新凉初上,正是闽南旅游的好时节,庄国祯动了出去走一走的念头。

石狮的虎岫岩,云石光润,林木青葱,是一处滨海游赏胜地。特别是八九月,当地有一种风俗,男男女女携带食物酒水,出来游玩嬉戏,虽然不是春天,却名曰“游春”【3】,热闹有趣。庄国祯向朋友们提议,去游览一番如何?大家欣然赞同,泉州文化史上的一次重要活动也由此开启。

庄国祯(1527-1605年),字君社,号阳山,是大诗人王慎中的乘龙快婿。三十五岁登进士,六十三岁内艰丁忧回籍,为官三十七载,仕途顺利。他性格坦荡,原则性强,言必称国家制度,强调吸取经验教训。他在位时“不屑借誉养交”,退休后依然保持一贯作风,“居常所过从不过一二故人厚善者”。【4】这次他邀请的朋友,就是几位“平生相与周旋欢好”的旧交。

这次活动留下了一份名单【5】。名单上除了荘国祯自己,还有六位朋友:

黄思近(1530-1607年),字与仁,号似山,琼州知府黄瓒第三子。黄瓒和王慎中是好朋友,所以他和庄国祯是世谊。同时他和庄国祯也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同年。《泉州府志》称其“遵职循法,坦衷真意,于上下朋友咸宜,人谓古君子”,但他的仕途并不得意,在参政这一职级上淹滞十数年,万历二十一年以云南左参政致仕。

林云程(1533-1629年),字登卿,号震西。嘉靖四十四年进士。他的诗文书法在当时大有名气,是明代“后七子”诗歌复古运动中一员健将。何乔远说:“嘉靖之季,济南李按察(李攀龙)、琅琊王司寇(王世贞)首倡中原,建旗置鼓,气势勃张,海内诸公有文辞者,翕然应之,独闽中暗无声,乃有晋江震西林先生挺出海涯,驰神古初,而一时所称海内诸公之伦,先生厕其间。不有林先生,吾惧闽中之旗靡而鼓死也”【6】。可惜他的著作《兰窗杂记》、《丛兰馆史编》都佚失了,存世的只有现藏兰州大学图书馆的明刊《史编抄断》和武汉博物馆的《行草书自作诗卷》手卷,二者都是海内孤本,珍贵文物。他一生仕途不顺,两度知州,两度曹郎、两度知府,万历十八年前后从汝宁知府任上退休。用现在的话说,级别止于正厅,是七人中最低的,但他的享寿,却在七人中最高,活了九十七岁。这得益于他一生的良好心态。七人中,他和其他人关系也最多:南京刑部尚书陈道基微时在黄思近叔叔黄瑀家中设塾十年【7】,教授《尚书》,他和黄思近都是陈的学生【8】,后来还做了儿女亲家;他和黄凤翔、林乔相是举人同年,和詹仰庇是进士同年。

欧阳模(1535-1607年),字宏甫,号八山。他的父亲是著名的抗倭将军欧阳深。大概是军人家庭的影响,他性格周傥豪爽,座客常满。嘉靖三十八年连捷进士,通过县令、郎官、知府的阶梯,提拔为广西按察副使,但不久就受到排挤诬陷,“忌者目侧之”,“时未五十”罢归,其时大约在万历十三年前。他“初不作诗,后与郡中诸老结社,亦探韵为之,必尽兴,然篇不多也”【9】

黄凤翔(1540-1615年),字鸣周,号仪亭,隆庆二年榜眼,是明代荣登鼎甲的第一位泉州士人。按照明廷对进士的分配培养制度,他始终在中央任职,官居清要,循序而升。他曾两次致仕,又两次起复,到万历二十三年九月十日【10】,才以母老请辞得准,但圣旨尚命以南京礼部尚书衔在籍候用。可见圣眷之隆。他为人谦虚谨慎,每次回到泉州,离城十数里就撤去仪仗,单车入城,并一再叮嘱车夫不可呵赶路人【11】。

詹仰庇(1540-1610年),字汝钦,号咫亭,云南按察司副使詹源之子,嘉靖四十四年连捷进士。他从小就敢作敢为,入仕后依然以敢言著称。当了三年南海知县后,提拔进京当了御史。上任才两个月,隆庆帝要动用国库购买珠宝,詹御史写了一封措辞尖锐的奏折劝阻。接着,又针对太监管理烟火库失职、管理库藏贪污等连上奏折。皇上与皇后分居,他也严厉批评。八个月里四次上疏,恪尽了监察的职责,但也把皇帝和周围的人都得罪了。他也是一时胡涂,在给皇上的奏折里竟使用了对下级行文才用的“照”字,于是被抓住把柄,廷杖一百,罢黜为民。祸福相倚,灾祸也为他赢得了一生的好名声。明朝的君臣关系十分奇特,君固然无视臣的人格,动辄棍棒伺候,臣也乐得以君为箭靶,动辄尖锐批评,以博取士林的声誉。詹仰庇回乡几年,万历皇帝登基,他得以起用为广东参议,但到任仅一月就辞职而归,直到万历十三年,又起用为江西参议,这才走上了晋升的快车道,不数年晋升至左副都御史的高位。但在行使职责的时候,又重蹈了因言惹祸的覆辙,万历十八年正月,被调任刑部左侍郎。他立即提出了退休申请,不允,再提,八月廿二日,终于同意他回籍调养【12】。算起来,他一生中为官之日少,家居之日多。他在泉「留连溪山,兴至必有赋咏,皆超脱工炼,潇然物外之思」。

林乔相(1542-1623年),字廷翰,号锦峰,嘉靖四十一年连捷进士。七人中他最年轻,中进士时也才二十岁,尚未成亲,皇上特地降旨让他回乡完婚,成为一时美谈。他在户部工作多年后,历任知府、按察副使、参政、按察使、布政使、右副都御史。但是很不幸,在他以右副都御史职衔巡抚贵州任上,贵州出了一件大事:播州(今遵义)土司杨应龙作乱。朝廷不得不派兵平乱。平播之役,是万历三大战争之一。林乔相作为当地最高军政长官被追责,受到了严厉处分,万历二十三年罢归,万历二十八年进而革秩【13】。

看来,连结庄国祯这个朋友圈的,同年是主要纽【14】。在这个朋友圈里,虽然官职有高低,但大家排名序齿不序爵。能够做到这样,固然有“乡党序齿”的儒家伦理作支撑,但也说明他们之间不拘虚礼的开明心态和亲密关系。

诸老的游览图

他们去的虎岫岩是一座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寺庙。时至今日仍然如此。它始建时是真武宫,宋代是虎岫庵,明初改为佛寺。悠久曲折的历史,自然产生神奇的故事。《泉州府志》记载:宋时道人赵永嘉隐居于此,有道术,尝唤虎守室。乡民赠送他食物,他答谢人家一筐草。乡民嫌弃,扔去喂牛,才发现竟然是灵芝!虎岫岩和边上的祥芝镇,都因了这个传说而得名。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究竟是虎岫岩沾了神仙的光,还是神仙选择了虎岫岩?我相信是后者。黄凤翔说那里“庭户峦壑,肺腑烟霞”,这是白天的景象,黄思近说那里“夜色中宵连海碧,潮声八月起波雄”,这是夜晚的声色。山光水色,教神仙如何不爱它?诸老在这里游赏、谈天、饮酒、赋诗,枕着潮声入眠,体验了一次神仙的生活,都感到十分惬意。

离虎岫岩不远,有明代重要的军事基地永宁卫城,还有大孤山和山上的关锁塔,都是登临望海的好地方。七位老先生离开虎岫岩,继续在这两处游览盘桓,写下不少诗篇,黄凤翔高兴之余还写了一篇《登孤山塔赋》。过了好几天,他们才回到泉州家中。

这次出游的体验如此之好,以致他们决定:把这样的游览继续下去!大家都是富有管理经验的官员,很快就定出了规则:

一、以意选胜。泉州周边,或山或海,峰洞泉石佳胜不少,路途也不远。下次去哪里,各人推荐,大家确定。

二、迭为宾主。每次出游一人担任“会主”,一人担任“馔主”,七人轮流。会主、馔主的职责,望文大约可以生义,但具体为何,没有记载,想必任务不轻。七位都是退休的中高级官员,随行家丁役夫不少,在当时的条件下,组织、联络、交通、食宿等等一定是繁重的工作。幸亏拜明朝文官带兵制度之赐,其中多位都担任过军事职务,安排此等行动,应该都是举重若轻。

三、以诗记游。虽然黄凤翔说“无诗可也”,事实上这是最重要的环节。但体裁仅限七律,以求整齐。

规则订好以后,转眼就到了重阳节,诸老决定把第二次出游的目标定在灵源山。日程是经草庵小息,九月九日到灵源登高,再到安海神仙观。

草庵位于晋江华表山麓,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因其是世界上唯一完整保存摩尼佛雕像的摩尼教庙宇而闻名于世。它建于宋,兴于元,废于明,之后被误认为佛教寺庙,“隐姓埋名”数百年,因“其地幽胜”,到了上世纪中叶才被“发现”。七老去的时候,此地已经颇为荒凉。黄凤翔写道:“琳宫秋日共跻登,木落山空爽气澄。细草久湮仙桥路,斜晖暂作佛坛灯。竹边泉脉临丹灶,洞里云根蔓绿藤。飘瓦颓垣君莫问,萧然一榻便峻嶒”。黄思近的诗写道:“信屐薛萝觅胜游,山亭荒草自芳幽。仙人遗迹留苍壁,古木空碑挂石头。停慧壶觞陶物幻,徘徊兴发逐云浮。从今苔藓谁为扫,独闭烟霞听夜啾”。“仙人遗迹留苍壁”,就是庙前著名的摩尼教十六字真言摩崖石刻。两位诗人都意识到这不是一个佛寺。两诗都写尽了破落之态,黄凤翔“飘瓦颓垣”四字尤为写实。七老写草庵的诗,只有这两首留存,黄凤翔的诗常被引用,黄思近的诗则不为人知。要是那些诗全部都在,兴许能成为有价值的草庵研究资料。

灵源山离草庵大约六公里,因为山中“时涌灵泉”而得名,又因为山顶平坦而名太平山。相传,隋初有僧人于山顶建寺,唐代又有道士来此隐居,自唐欧阳詹开始,历代都有儒生读书山中,也是一座糅合了三教的名山。七老游灵源的诗,只有黄思近的两首留存,其中坐灵源听松亭诗云:“晚翠落霞淑景开,天成谷口绿云洄。晴阴影乱飞龙舞,夕飓声敲拂地来。为爱轻涛漂玉露,时同偃盖坐青苔。灵脂紫液流兼满,好酌松醪待月回。”我在山上刻意寻找这可以听松的所在,以为能再欣赏一番曾经打动古人的松籁,但完全失望。现在的灵源寺有着广阔的停车场,精细的石雕,艳丽的殿宇,宏大的建筑群,和现在的草庵一样,新则新矣,只是了无古趣。七老当年之游,如过眼烟云,在这里不留一丝痕迹。

他们去的安海天妃宫,万历二年刚刚由乡绅黄菊山募建,“因浮海之洲,砌三层之堂,结彩珠之宫”【15】,据传还能随潮浮沉,如海上的三神山,蔚然壮观,故匾曰“神仙观”。可惜几百年来三迁其址,今日之安海天妃宫,早已不是当年神仙观了。不过,他们的诗却被细心地保存了下来。各种版本的《安海志》、《安平志》,都收有黄思近、林云程、欧阳模、黄凤翔、詹仰庇、林乔相的这些诗,题曰《士贤游神仙观》。只是有两点遗憾:一是不知何故,全都失落了庄国祯的诗;二是标题所谓“士贤”,实为“七贤”形近之讹。

七老从安海回来没几天,九月下旬,又去了南安官桥的五峰山。

传说五峰山多灵怪,非有道行者不能久住。传说的产生也许和五峰山的地貌有关。山上多巨石,或相迭成屋,或相对似鱼,或突起如雄狮,或高嵌若飞燕,奇险荒乱。这是典型的花岗岩石蛋地貌,由岩石历经数万年的风化而形成。五峰山顶峰的片瓦寺(也称一片寺),就是依靠一片巨石架起的宽大空间修建的。成化二年的状元罗一峰,授官翰林院修撰不到三个月,就被贬谪为泉州市舶司提举,对这里特所心赏。片瓦寺往下一点,有个觉海寺,诗人王慎中曾往游览。两人都留下了诗篇。山川人文,交相辉映,自然吸引了这些老先生。片瓦寺旁的巨石上有他们的记游刻石:“万历戊戌秋九月晋江庄国祯林云程黄凤翔林乔相南安欧阳模安溪詹仰庇同游此”,楷书,笔划端凝遒劲。其中没有黄思近,他因“尘事”牵缠而未能同往。

十月,他们走得更远一点,到安溪的清水岩去。清水岩在安溪的蓬莱山中,是北宋清水祖师的道场,经过历代扩建、重建,形成了宏大壮观的建筑群,在层峦迭嶂之中,宛如神仙宫阙!《清水岩志》收有诸老的诗篇,他们对清水岩的赞美跃然纸上。

那时从泉州到清水岩,可以乘船溯晋江而上,到南安丰州的双溪口入西溪,继续上溯到安溪县城附近的仙苑入清溪,在魁美渡口舍舟上山。这条水路,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还是深广澄碧,舟楫可以直通湖头镇。返程顺流而下,那就更加迅捷了。途中还经过一处胜境,就是安溪县城的凤山。山上有东岳寺、凭虚阁,山虽不高,但从凭虚阁放眼四望,市井村落,历历在目。相比自然景色,这些人间烟火,为这些长期主政一方的退休官员看在眼里,也许更有一些久违的亲切感吧。

他们也在清水岩留下了记游题刻:“万历戊成冬十月晋江庄国祯林云程黄凤翔林乔相南安欧阳模安溪詹仰庇同游此”,同样是劲秀的楷书,但与片瓦寺题刻字迹似有不同。欧阳模诗中有“荒崖附琢数行挥”之句,是否可以据此推断是他的手笔?

安溪之行,黄思近仍然缺席。他长期身体不好,这次本来是早早就上船出发了的,但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又中途折回。清水岩上的石刻,因此没有他的名字。我忝为他的裔孙,深为他两次错过名山题名的机会而惋惜。

这是时间可以准确考知的四次出游。在万历二十六年的八、九、十这三个月中,他们出游四次,可见兴致之高,以致泉州城里,纷纷把他们比成唐时白居易等 “香山九老”。

之后他们继续行程,去了清源山、南安的新丰寺、报恩寺、老君岩、九日山。但这几次出游的具体时间已不可考。

清源山是泉州的“母亲山”,泉州人没有谁不曾去过。诸老把它纳入选胜名单,我猜是为了探访詹仰庇的巢云岩。隆庆三年,詹仰庇以言事贬归,选中了清源山上这块地方建别墅,泉州知府朱炳如也是御史出身,和同知丁一中、推官李焘、按察司副使乔懋敬一道,从资金、政策各方面给予支持【16】。巢云岩在弥陀岩、观音岩之间,常有云气往返,其巅流泉喷洒,瀑布飞珠,奇胜甲于诸岩。詹仰庇亲自规划设计,建成后更是幽奇万状,寥廓无涯,令人息心炫目而不能舍去。七老相留存:“谁构禅居此一阿,逍遥从昔羡詹何。亭流曲水堪环座,石老盘松可倚歌。和郢客来芳草碧,闭关人定白云多。只于岩际寻真隐,何事沧洲制芰荷”。詹仰庇答以诗:“会得群公多道气,故来空谷一班荆”。班荆者,朋友坐地相聚也。

巢云岩之外,他们还走过了清源洞、南台、弥陀岩,都有吟咏。从诗中“飞斝狂呼明月饮”(庄国祯诗)、“茗园谷雨烹泉乳”(黄思近诗)、“十六夜玩月” (黄思近诗题)、“曲涧泉添宵雨急”(詹仰庇诗)、“疏雨平原人去尽”(黄凤翔诗)等诗句来看,我推测时间当在第二年即万历二十七年春的某一个农历十五。

不是每一次出游都顺风顺水,南安新丰寺之游就因一场雨而不得不半途而归。幸好他们心态都好,黄凤翔作诗自嘲:“雨过山庄翠黛横,青樽闲对白鸥倾。欲攀松桂吟招隐,却话桑麻学偶耕。溪碓喧时秋水急,樵歌归处暮云平。空庭花鸟堪心赏,何必驱车问化城”。

新丰寺在今南安金淘镇的南丰村,久废,几年前重建,现已基本完成。古时从晋江乘船溯东溪而上至码头镇诗口渡,陆行不远即可到达。《康熙南安县志》记载:新丰院在十四都白蒙山下涌泉祖师蜕化处。祖师姓薛名契璋,十五都崇孝里人,幼年饭依佛教,服役于僧,辄着奇异,长于祈雨。宋建隆初,郡甚旱,守刘公请师入郡求祷,果应期大雨。乾德二年示寂后,又屡显灵为郡县求雨。守令闻于朝,绍兴九年敕赐嘉惠大德禅师。院本前建,元佑戊辰檀越林世荣始架殿以孝师,云云。涌泉祖师事迹与清水祖师高度雷同,论时间还早了近百年,但两个寺庙一兴一废,道理何在,令人迷惑。

这一年或后来的某个中秋,他们夜游报恩寺。黄思近有《中秋夜游报恩寺》诗一首留存。

报恩寺在哪里?查阅志书,并无报恩寺,只有南安三都的报恩院。寺和院虽有不同,但一般人并不作区分。《乾隆泉州府志》在“报恩院”条后附有黄凤翔诗一首:“虚岩秋半吐明蟾,宝地良宵盛事兼。木末悬灯真火树,雨余瀑布似晶帘。酣歌一曲元猿啸,徒倚孤亭玉露沾。但使远公开净社,何妨沉醉有陶潜。”内容与黄思近诗题吻合,应是兹游之作。可见乾隆时的《泉州府志》编纂者认为七老夜游的报恩寺就是三都的这一座。

但具体又在三都的什么地方呢?我曾到葵山附近探寻无果,直到不久前,承泉州历史文化中心许月才先生之介,前往丰州埔头村拜访碑碣收藏家王赞成先生,才意外得知报恩院就在该村!村民俗称“师姑院”,亦即尼庵,明末毁于兵火。王先生还带我去看了仅余的四眼古井遗迹。古代埔头村正是属于三都。但该村地势平缓,黄思近《中秋夜游报恩寺》诗云:“上方古殿白云间,一日攀跻一日闲。曲径纷披苔藓合,幽林宛转石纹斑。寺中法磬随风至,洞口孤僧戴月还。携酒今秋须尽兴,几时共醉入深山。”出入实在太多。所以我又不禁疑惑:是诗人过于夸张,还是陵谷变迁如此之大?目前,西华洋滞洪片区改造建设正在进行,该村整体拆迁,真心希望能有相关的文物发现,证实报恩院就是“师姑院”【17】

七老登临的最后一处是九日山。这次登临,黄思近仍然半途而归,他写了两首诗《泛舟拟游九日山舟中作》、《泛舟拟游九日山隔风欧阳八山黄仪庭詹咫亭发兴陆往余不能从》,表达遗憾的心情。诗题很有意思,告诉我们古时候游九日山,从水路乘船才是最便捷的路径。清代福建陆路提督张云翼有一篇《九日山记》,详细记述他从石笋桥下溯江而上十五里到九日山,“夙于桥畔连三为方舟,载弦管壶觞于后,乘风潮扬,先之以渔艇纵横水面,计烹鲜以供客”【18】,和黄思近诗“飘飘彩鹢出中流,箫鼓喧天一胜游”所描写的景象十分相似。不知这是几百年来一直都有的游览方式,还是这位张提督受到了七老的启发而特意安排?

可惜的是,现在九日山与金溪已相距甚远,山水不再相依,游山无法玩水了。

《山游吟稿》

万历三十二年二月,老先生们把登临活动中所写的诗篇结集刊印,名之曰《山游吟稿》。庄国祯、黄凤翔分别作了前后序。这年的年底,庄国祯就归于道山了。

庄国祯的序实际是这次活动的小结,这和他发起人和组织者的身份切合。他说:“盖自有是郡以来,一丘一壑之奇,他人不能尽,而予数人者,殆兼有之,信足乐矣。幽赏未己,发之咏歌,固其所也”,“兹游兹咏,……表郡中山水之胜,而志吾侪一时相与追随之谊,其必有闻于后可知也”。他还特别和一般的宾朋燕集倡和作了区别:“未可与两者同日而论”。这些话说明,他们的活动,第一次也许是兴之所至,后来就像是有意识的策划了。

他相信这个朋友圈必会在历史上留下记忆,“诸君子行业文章,为世琬琰,视江左风流文雅,直将轶而上之”;也相信文学的生命力必定更加长久,“昔梓泽、兰亭之游,其人往矣,而至今又有能道之者,以当日相与赋诗,若所为记序之文在耳”。

历史证明荘国祯的判断是正确的。我们不知道上述万历刻本此后有无重印或再版,但从乾隆五十七年黄思近七世孙黄重光抄本的跋文里,我们知道乾隆年间还有人传抄,足见人们对这些诗歌的喜爱。七老的一些诗篇,也通过府县志的山川志、庙宇志、艺文志而流传。许多山水因他们的品题而增色,一些已经消逝的古迹,藉以在史籍上留下记忆。

不过,再亮丽的事物,也会在时光的积尘下日渐模糊,七老同游其事和《山游吟稿》其书,后来人们已难悉其详。我们现在能够清晰地知道其事其书的存在,应该归功于黄思近家谱一《溪黄家谱》的保存。光绪二十二年(1896),笋溪黄氏续修家谱,黄重光抄本的部分内容被收入家谱的艺文志。格于谱例,修谱者只收入黄思近的诗。幸运的是,除了其他六人的诗作被删除,庄国祯的《前序》、黄凤翔的《后序》和同游者的名单,还有诗集的基本结构,都完整地保留了下来,为今天的钩沉辑佚提供了线索和基础。

我曾多方搜寻这部诗集的全本,但无论是刻本、抄本、辑录本,均无所获。《溪黄家谱》所录存的,竟似是唯一的存世文本。转而搜寻被删除的六老诗篇,也所得甚微,仅在地方志和个别的明诗选集中,找到若干首。根据内容和体裁等信息判断,确属兹游所作的,有庄国祯二首,林云程四首,欧阳模四首,黄凤翔十首,詹仰庇八首,林乔相四首。连同《溪黄家谱》所录黄思近二十三首,计得诗五十五首。这个数量,估算仍与原书相去甚远,辑为一册,仍为残本(拟列入泉州历史文化中心丛书出版)。但稍可慰籍的,是已经能够还原七老当年的胜事。

明代泉州科第昌盛,泉人著作灿若繁星,但是《山游吟稿》这种由士大夫集体创作、主题明确的诗集,却是绝无仅有的一部。可以说,这是七位老先生对家乡的最后贡献,在泉州文化史上,确是一次前无古人至今仍有弥足珍贵的文献价值与传播价值至今的盛举。

(作者系泉州历史文化中心理事)

注释

【1】黄凤翔《登孤山塔赋》:“戊戌之秋,庄司徒招游虎岫岩”,《田亭草》卷二十,泉州文库整理出版委员会编,商务印书馆,2018。

【2】万历十九年庄国祯丁忧归,见张德信《明代职官年表》,页913,黄山书社,2009。

【3】《乾隆泉州府志》卷之六,页52,宝盖山条。

【4】黄凤翔《通议大夫户部右侍郎阳山庄公墓志铭》,《田亭草》卷十六。

【5】光绪丙申《四续增修溪黄家谱》卷之八,《七先生同游名号爵里》。

【6】何乔远《林汝宁公墓志铭》,《镜山全集》卷七十二,福建人民出版社,2015。

【7】陈道基《明处士新轩黄公暨配贞淑孺人林氏圹志》:“道基以嘉靖庚子为公次子思受学师,家当大窘,受孺人居食恩凡十年”。《溪黄家谱》卷五志铭。

【8】何乔远《黄太学公暨张孺人墓志铭》:“参知公少受《尚书》于里中大司寇陈公道基”,《镜山全集》卷六十八。及何乔远《林汝宁公墓志铭》:“长从学里中大司寇陈公道基”,《镜山全集》卷七十二。

【9】颜廷榘《欧阳观察八山公传》,《丛桂堂全集》卷之三。

【10】张德信《明代职官年表》,页1695,黄山书社,2009。

【11】《乾隆泉州府志》卷之七十五,页22,黄文简条。

【12】张德信《明代职官年表》,页912,黄山书社,2009。

【13】万历二十三年林乔相致仕,二十八年三月廿四日革秩。见张德信《明代职官年表》,页2823,黄山书社,2009。

【14】陈泗东《李贽家世新考》:“明代最重年谊,特别是同乡同年登科者都是朋友,终生来往密切”。《幸园笔耕录》,页342,鹭江出版社,2003。

【15】安海乡土史料编辑委员会《校注安平志》,页289,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

【16】黄凤翔《巢云书院记》,《田亭草》卷七。

【17】南安另有两处也叫报恩禅院。一处见于陈国试《黄旗山报恩禅寺记》(载陈国仕编《丰州集稿》):“邑之十四都黄旗山……山之腰有报恩禅院,志乘失考,殆即唐天成中僧文浩所建之报慈院,郡志载在天竺山”。另一处见于《康熙南安县志》卷五疆域志:“云台山,属三十都,王延彬别馆也。……下有荐国报恩禅院”。

这两处是不是七老夜游之处,还需要考证。

【18】张云翼《式古堂集》(不分卷),《清代诗文集汇编》,页175,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本文选自泉州历史文化中心《泉南文化》2022年第1期 (2022年7月1日出版)

本文关键词: 灵源山

相关推荐